《西京故事》
陈彦著
人民文学出版社
太白文艺出版社
内容介绍
女儿甲秀、儿子甲成先后考上了西京的重点大学,罗天福一家从乡村来到西京,落脚在城中村的大杂院,用打“千层饼”的手艺,支撑起了他们在西京城的新生活。
《西京故事》连载(16)
这时,天色已经有些晚了,也许是门卫没看见,他就端直走到了工地的最深处。正在他觉得疑惑,怎么这大的工地,人这么少时,只听一声喊:“抓贼呀!”他就被几个看场子的,一下围在了一个钢筋摊子上。他不相信“抓贼”是在喊抓他,还没等他弄清是怎么回事,那几个人就扑上来,拳打脚踢地把他揍扁在了一堆沙灰上。他直喊打错了,那几个人还边揍边喊:“打的就是你,打的就是你!”混乱中,他甚至感觉到,有人还拿钢筋,在他背上闷了一棍。
后来,他就隐约听到人说,不敢再打了,小心烂到手里。然后就感觉被人抬着放到了一辆车上,再然后他就人事不知了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醒来了。到处是一片漆黑。手一摸,全是稀泥一样的东西,好像是烂了的瓜果。整个大地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味。这种恶臭被风吹着,好像能钻进人的骨髓。
他慢慢爬起来,向四周看了看,好像是一个垃圾场。远处,他看见有人在垃圾堆里刨着什么。从天上泛起的光晕看,他大概辨别清了城市的方向。他挣扎着往起站,站起来又软了下去,又挣扎了几下,才勉强站了起来。他想问问那个刨垃圾的人,好像是一个老头。可当他勉强走近时,老头又故意向别的方向走开了。他想起了手机。好在手机还在身上。平常都是不开机的,他急忙打开,连着就蹦进来十几条信息,是甲秀的。急着问他在哪儿?他正说打电话,甲秀的电话就打进来了。
甲秀哭着问他:“爹,爹,你在哪儿?你咋回事?”他听见电话里淑惠哇的一声哭了。
罗天福害怕说重了,一家人更着急,就强撑着说:“没事,爹走迷路了。”
甲秀:“你在哪里?你说个地名我和甲成马上来接你。”
罗天福不知怎么说好,只好说:“没事,现在看不清地方,等天亮了,我就回来了。”
甲秀急问:“你不在城里吗?城里到处都亮堂堂的呀。”
罗天福只好说:“是在城外,一个工地里,没事,天亮,天亮爹就回来了,让你娘别操心。”
电话里传来了罗甲成的声音:“爹,你到底在哪里嘛?把人能急死。我们差点都报警了。”
罗天福故意说得轻松地:“没事,娃,爹赶天亮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罗甲成说:“你说不清地方吗?试着找一找,看有单位、站牌什么的?”
罗天福说:“好,我试着找找。你们都别操心。我找找。”
罗天福就把电话挂了。
罗天福慢慢向垃圾场外面走去。偌大一个垃圾场,松泡泡、软绵绵的,有时一走垮一堆,走了好半天,才勉强走出来。
在垃圾场里,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走,一旦到了路上,站起来走了几步,就发现两腿已被打肿,小便处也被踢得尿不下来,背上更是火烧火燎的痛。他一瘸一瘸地往前走着,看着天上有光明的方向,他坚信那就是城市,那就是西京。
三天前,他还是乡村最受尊重的罗老师,罗支书,三天后,就成了西京城的贼,这让他精神上咋都难转换过来。进城打工,他知道是苦差事,他也没少听别人的辛酸故事,他是有充分精神准备的,但没想到会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成这样,这让他觉得,无论对家人,对外人,面子上都有些无法交代。他在想,他是怎么被人当成贼的?他有些百思不得其解。
甲秀的“爹,找到路标没?”罗天福说:“还没有。娃,你们都别操心,爹没事的。”
罗天福就这样一直往亮处走着,走着走着,就看到了一个远郊公共车的牌子。牌子旁,只有一个十分昏黄的路灯。他扶着路灯杆看了看,发车时间是早五点半,末班车是晚十一点,他看看表,才四点多,离头班车还有一个多钟头。他想给甲秀打电话,又想,打了反倒惹孩子们着急,要再弄个出租车来,更是要白花许多冤枉钱,不如死等着头班车来算了。他慢慢溜到地上,见四周没人,就干脆卧到水泥地板上,一点点查看起伤势来。腿上顺着裤管,有流下来的血迹。他又使劲儿捏了捏腿骨,感觉倒是没有伤着骨头似的。血是小便时流出来的,他突然担心会不会有内伤。反正当时有人狠命踢过他的下腹和肚子。背上有棍一样的隆起物,他知道那是钢筋抽的。他看见那几个人,也像是农民工的模样,怎么下手就那么狠。
也不知什么时候,他就躺在水泥地上睡着了。第一班车来的时候,他挣扎起来,扶着车门勉强爬上去,就被糊里糊涂地拉回了城市。
在车上,有好心人见他伤成这样,就细细告诉他,从哪儿下车,倒哪趟车能去文庙村。甲秀电话又来了,他就让甲秀到文庙村口公交车站那儿等。
倒了三次车,当他从文庙村口下车时,甲秀、甲成、淑惠都早在那儿等着了。见他成了这样,三人的眼泪都唰地下来了。罗天福让别声张,就跟一家人一道,医院。罗天福把经过说了一下,甲成就气呼呼地要去算账。
罗天福摆摆手说:“这样去不是人家的对手,万万使不得。”
甲秀说:“这个权得维,但得讲方法。”
办好住院手续后,罗甲秀就到当地派出所报案了。
床位很紧张,病房暂时住不进去,罗天福是在过道加了一张床。一躺下来,罗天福就感到伤势是有些严重。
需要检查和化验的项目很多,要全部检查完,得四千多块钱。罗甲成傻眼了,拿着一沓化验单不知该怎么办。
罗天福就问罗甲成:“得多钱?”
罗甲成说:“光化验,就得四千多。”
罗天福当下就要撑着下床。
淑惠急忙摁着说:“你干啥呀?”
罗天福说:“不看了。”
甲成也急忙把爹往床上。
罗甲成说:“你先别急爹,总会有办法的。成这样了,不看还能行?”
罗天福也真的有撑不起来的感觉,就又躺下了。
罗甲成这会儿才觉得只有等姐姐回来拿主意了。他虽然对姐姐有很多意见,但只要一面对事情,又觉得只有姐姐有主见,并且总是能以柔克刚,把啥事都能往前推。罗天福和淑惠这阵儿,也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了。
过了一个多小时,甲秀就回来了。甲秀还带来了几个警察。警察给罗天福拍了照,又问了一些情况,做了笔录,还让罗天福按了手印,就走了。与此同时,甲秀拿着化验单,去找了主治大夫,讲明了情况,说暂时没钱,能不能先拣重要的检查。
主治大夫就又挑拣了一下,说这几项必须马上检查。甲秀一算,也得两千左右。爹娘拿的钱,全都交了学费,刚交住院费时,人家要五千,其实只押了一千五,说好今天交清,连检查费都不够,还别说看病了。她就在过道打了个电话,没过多长时间,她的同学就送钱来了。
初步检查结果出来了:背部、腹部、大腿内外侧多处软组织损伤(大面积淤斑青紫);肾损伤(腰痛、尿血);骶椎骨骨裂;轻度脑震荡。
很快插了尿管,打上了吊瓶。甲秀就让甲成去上课,自己和娘招呼爹。
下午时分,甲秀的同学来了好几个,都要轮换着招呼罗伯伯。交谈中,罗天福和淑惠才知道,甲秀在班上,谁的忙都帮,有好几个同学的亲戚来西京查体、看病,她都帮忙招呼并多次值夜班,所以,遇上她有事,大家就都来了。罗天福和淑惠听着心里暖融融的。
同学们都走了,罗天福对甲秀说:“你这样活人,爹就放心了。”
过道毕竟不方便,甲秀又去找护士长交涉,希望能给爹弄个正式床位。下午的时候,护士长就来叫换床。
罗天福住进了一个大病房,里面有十二个病人,基本都是农村来的,或是农村进城务工人员。分两排,一边住六个,最小的是个孩子,只有六岁,竟然是尿结石,痛得满床打滚,直喊“我要死了,我要死了”的,听得人很是惊悚。
甲秀还去哄了一会儿,能安宁一两分钟,然后就继续号叫着。医生已给碎过石了,就是尿不出来,护士让孩子必须下床蹦跳,可孩子痛得光骂人,双脚咋都不着地。
奶奶哄着下地,他就用脚踹奶奶,气急了还骂奶奶“老不死的东西,老不死的东西,老不死的东西”,气得奶奶嘴脸乌青的,直说“他爹娘长年在外打工,没人管教,让我心疼坏了”,毫无办法。
开始大家还都同情着孩子,后来劝不听,也就都反感起这个孩子来了。
这个病房的病人,多数都插着导尿管,下床活动时,一人手里提着个尿袋子。有一个昨天才住进来的小伙,倒是没插尿管,可尿不下,痛得浑身直冒汗。他在工地是开碎石机的,得的也是尿结石,说有指甲盖大一块。
罗天福听见他一直在跟媳妇商量,是做新手术,还是用老碎石法,说老碎石法,就是用一个振动棒,压在身上,通过成千上万次的震动,把石头粉碎,让碎石从尿道尿出来,有三千多块就够了。但医生说,他这个石头太大,不保险,会有残留物,而且痛苦时间长。
新方法叫什么“绿色通道”微创手术,就是把病人麻醉后,直接用仪器从尿道里把石头夹出来,手术百分之百可靠,并且无痛苦,做手术的大夫都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,但手术费得两万左右。
夫妻俩商量来,商量去,定不下来。媳妇心疼丈夫,让用新方法做,丈夫咋都不同意,说是两万块,不是取一个没用的石头,而是剜他的肉呢。他宁愿多睡一个月两个月,医院掏两万,两万是他七个半月的工钱,他说他不信用两个月时间拼命喝水,拼命蹦跳,把剩下的结石渣尿不出来。
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晚上,媳妇不停地用湿毛巾给他一遍一遍地擦着虚汗,痛得狠了,就扶着他上一趟厕所,几乎一个晚上折腾得就没停。
那个六岁的孩子,一直闹到十二点左右,护士看实在不行,就给打了一针安定之类的药,睡了。
甲秀让母亲回去休息了。自己从学校拿了个躺椅来,那是上次一个同学母亲住院时备下的,这次刚好借来用上。
罗天福让女儿早点睡,甲秀几乎每隔一小时就会醒来,给父亲用热毛巾敷敷肿胀的瘀血部位,掖掖被子,搓搓脚心。
罗天福活了五十多岁了,挨别人打,这还是第一次。真是有些斯文扫地的感觉。
他想,要是在塔云山,他都几乎没脸见人了。落差太大了,几天前,在塔云山,他还是那种备受尊重的角色,几天后,竟然能被人当贼打了,他都不敢回想那一幕。
他突然动摇了继续在西京打工的信心,他听说过各种打工者遭遇横祸的故事,他想,自己不偷、不抢、不贪、不占,万事谦恭、仁厚、礼让、吃亏为先,不信还能招惹祸患,没想到,还就真给招惹下了。他是有点怕这个你不惹他他仍要惹你的环境世事了。
罗天福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,早上是被那个孩子吵醒的。孩子醒来不仅哭,而且痛得拼命扔东西、砸东西,被子也被踢到了床下。奶奶和甲秀两个人哄都不听,满病房人都唉声叹气的,甲秀就把孩子抱着去过道顶头哄去了。
那个开碎石机的小伙子,也痛得在咬牙,在床上来回折腾,一时屁股撅到半空,一时又下到地上,扭着,拧着,甚至把头顶在地上流眼泪。
媳妇终于下了狠心,说必须做,就用微创手术,人要紧,痛死了啥也没有了。
小伙子还是不同意花两万做。媳妇就不跟他商量了,媳妇去跟医生定下了手术时间。
甲秀把孩子哄得安宁了一会儿,娘送早点来了,给爹熬的米汤,还用咸菜、土豆丝夹的烧饼。
罗天福要甲秀去学校,说别耽误学习,甲秀说她还要去派出所打听一下情况,就走了。
那个小伙子当得知下午就要做手术时,先还埋怨了媳妇几声,后来实在痛得撑不住了,也就只好按要求做准备了。
谁知在手术前的半小时,媳妇扶着他上了一趟厕所,只听厕所里“哎呀娘啊”地尖叫了一声,满屋人以为出了啥事,大家急忙敲厕所门,问咋了?
有人还跑去喊护士了。
只听里面小伙子在喊:“出来了,尿出来了!”
门打开,小伙子兴奋得几乎是哭腔:“尿出来了,娘的,尿出来了!”
小伙子手心放着指甲盖大一块灰色的东西,挨个儿床铺让人看,像是获得了巨大的战利品。
有病人问:“这大一块,咋尿出来的?”
小伙子说:“就那样尿出来的。刚我痛得在床上翻了几个滚,试着有点想尿,去一尿,狗日差点没把人憋死,哗,就尿出来了。狗日的,我是把你老娘×了,害我痛了这几天。”
大家都笑了。
媳妇也在笑,但眼里闪着泪花。
这时,护士来了。小伙子又急忙把过程对护士叙述了一遍。
护士说:“算你走运,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,但像你这么大的结石,自己排下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。可喜可贺啊!不过尿道肯定有划伤,注意休息,还得吃点消炎药。”
小伙子立马让媳妇下去买些吃的,病房每人有份。媳妇高兴地去了。
罗天福对小伙子说:“小伙子,你有个好贤惠的媳妇呀!”
小伙子说:“那没的说,不瞒你们说,我在外面挣钱再苦再累,一想到媳妇,就浑身是劲。”
有病人说:“老天爷让你省了两万,你恐怕也得给媳妇奖励一下吧。”
小伙子说:“那是自然。一出院,我就去给她买条项链,结婚她都没舍得让买,这下非买不可了。要是石头不自己尿出来,两万一会儿就打了水漂了。”
媳妇买回来两大塑料兜吃的、喝的,夫妻俩高高兴兴给大家散发了,死气沉沉的病房,让一颗自然尿下来的结石带来了几个小时的欢乐。
夫妻俩中午就办手续出院了。
病房又恢复了平静。只是那个孩子又开始哭闹了,大家便都在一种无奈中忍耐着。直到第三天,孩子才出院。
住在罗天福右边床位上的一个病友,始终很少说话,好像是外伤,并且伤的是生殖器,医生和护士每天来检查上药时,陪床的那位妇人都是要牵起半边被子遮掩着的。
几天了,那女人没跟他说过一句话,好像是有很深矛盾似的。
有一天,罗天福无意中听到医生说:“你这跤跌得很怪,怎么能一丝不挂,跌到水渠里,又不是夏天游泳。”
那男人啥都没解释。(未完待续)
作者简介:
陈彦:年生于陕西镇安。一级编剧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曾创作《迟开的玫瑰》、《大树西迁》、《西京故事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,三次获“曹禺戏剧文学奖”、“文华编剧奖”,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“十大精品剧目”。曾创作32集电视剧《大树小树》,在央视播出并获电视剧“飞天奖”。著有长篇小说《西京故事》、《装台》,其中《装台》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“小说排行榜”长篇小说榜首,被中国图书学会评为“中国好书”文学艺术类第一名。出版有《陈彦剧作选》、《陈彦词作选》、散文集《必须抵达》、《边走边看》、《坚挺的表达》等著作。
赞是一种鼓励
分享传递友谊
如何分享:点击右上角的→,让你的朋友也能开卷有益!
推荐文章